419皆大欢喜

宝姑娘 / 著投票加入书签

小说旗 www.xiaoshuo7.net,最快更新独裁者最新章节!

    我抱住他,他把脸贴到了我的脖颈上.

    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,然而他仅是沉默.

    这天晚上我睡不着,躺在床上看着音音的脸.我尚未跟他提起我的计划,因为我已经不能相信他.

    我甚至十分功利主义地想:他与妞妞相比,终究还是妞妞更加可怜,也更加需要我.或好或坏,我给他的都比妞妞多了太多,所以这次即便是会伤害到他,我也没有其他选择.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我和音音起床时,繁盛并不在.我到院子里给音音打水,隔着院子的矮墙可以看到鱼塘.繁盛正和那位老人一起坐在鱼塘边,他在帮她揉腿.他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,我从未见过他像这样看着音音,更从未见过他像这样对待我.

    我突然明白了这个困扰我一生的事实:他"爱"的从来都不是我.

    他一直都有人性中原本的善意和残忍,然而他无法调节它,因此只能从表面上适应他身边的规则.

    我以前以为他并没有长大,可他并不是.

    他早就长大了,他只是跟我不同,又因为我们的世界容不下那些"怪",所以他有他自有的处事原则.

    我想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曾经完整接受他,又完整抛弃他的人只有他妈妈.

    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他并没有在爱我,也没有在恨我.

    但这仅是我的猜测,真实的情况仍然只有他自己才清楚.

    不过正因有了这样的想法,我突然在这一刻发现自己没那么恨他了.这感觉我从未体验过,我是个记恨的人,只会遗忘但不会原谅.但我的确觉得轻松了很多,就切断了被泥潭腐蚀的手腕.我依旧愧疚我身边因为这件事而被联络的所有人,也的确感觉到了"认了"的这一阵痛,然而我却明白我今后的人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狼狈了,也终于确信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与他做出纠缠.

    繁盛跟老婆婆聊了一上午,他语言天赋很强,这一上午就学会了不少方言.

    下午我们三个人到田野里散步,音音不停地问他,他也好不藏私地回答:"她说我妈妈有两个姐妹和一个哥哥,现在只剩她还在了."

    "你怎么跟她说你妈妈?"

    "我说她还在,很想家."他脸上的悲痛少了很多,轻松了不少,"她就说叫我带些特产回,大家都很想她,但当时说好不再联络的,也不敢找."

    毕竟是特殊人才,这不是花多少钱找,而是根本不准找.况且他们也没那么多钱投资这件事.

    "她还跟你讲了什么?"

    "关于我妈妈为什么要走,她说她不记得了,那时候她也小,只说是被人接走过好日子了."他说:"她很羡慕我妈妈呢,我能感觉得出来.她其实记不得什么了,只说我妈妈上次回来时,说她过得挺好.还说我睡觉打呼噜."

    音音问:"我打吗?"

    "你也打."

    "我才没!"

    繁盛按了按他的头,说:"她还说我妈妈在这边买了一块地,当时说想等她世,等孩子不需要她,她就葬在这里."

    "那你怎么想?"

    "地都找不着了,当时的地在我祖父祖母附近,后来他们的墓地都被迫迁走,那块不知道怎么算的,说不是他们的.我妈妈把地契留在这里了,也不知道流落到了谁的手里."

    "我突然觉得你妈妈的话有点意味深长."

    "我也这么觉得."他说:"我觉得我还是需要她,我比那些人更需要她……我永远都需要她."

    墓地被弄丢也让我觉得有点恶心,但在这片土地上,对这样的人家来说,根本不可能有时间和精力保护那一块地.只能说我们来得太晚了,怨不得他们.但接下来繁盛肯定不会把他们当亲人,这是他的逻辑.

    "她一上午只跟你说了这一点?"

    "当然还有别的,但我不想告诉你."他笑着瞅瞅我,说:"这是我的秘密."

    音音便抓住了他的手臂,"那我能知道吗?"

    "回家告诉你."

    我们又在这里叨扰了几天,期间了老村,这次是老板带我们,一路没怎么折腾.老村因为靠近一个景区被整修得还不错,但因为这边的房子都历史悠久,所以很少住人,那块地也被归入了景区.

    这就没法再买回来了,繁盛也没有坚持.这家亲戚的墓碑合成家族墓了,然而那上面并没有繁盛妈妈的名字,他们甚至不是同样的姓氏.

    我有一种她已经被家族除籍的感觉,忍不住问繁盛,"你妈妈的墓碑上为什么不用真名?"

    "我不知道."

    "你不知道什么?"

    "我当时立碑的时候,不知道她的真名.她把身后事全都交代给我了,唯独这一件没有."他冷笑:"不过现在你也看到了."

    话虽如此,但繁盛说老婆婆的态度很诚恳,而且在那种年代,这些事很可能跟老婆婆无关,应该是那个哥哥所为.老婆婆知道繁盛喜欢她煮饭的口味,每天都下厨煮饭,算得上仁至义尽.

    这户毕竟富足,这个季节也是收获的好时候.音音整天跑到田地和池塘里,有时抱着活鱼回来,有时抱着新鲜的蔬菜.

    我们的到来当然也大大地改善了这家的生活水平,老婆婆还教会了我跟繁盛好几个菜,说都是他妈妈爱吃的,说他妈妈肯定也走不动了,要我回煮给他们吃.

    零零碎碎的事情做完后,我们在浙江最重要的事也告一段落,接下来启程玩景点.

    最近景点比较淡,但依然有很多人.旅游是个累人的活,而且我们很少像这样不停地倒车步行地旅游,每天都累得要死,生活倒也算充实.

    一个月后,我们给音音过了生日,他十四岁了.

    这天我给他唱着中德混杂的生日歌,心里既复杂又难过.从这天开始,他就不再是个孩子,在法律上拥有了一定的公民权利,在性别上开始变成一个男人,距离十六岁成年也只有两年,而且我早就忽略了一个事实:他现在的身高已经快赶上我了.这简直就是一个分水岭,而我要离开他是不可更改的事实.

    我可以预料我跟繁盛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,却无法预料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会在日后变得多么恶劣.我为了这个而感到害怕,却又无可奈何,甚至不知自己最该后悔的是什么.

    但这天我们过得很开心,我给他讲故事,讲完之后,他说:"妈妈."

    "嗯?"

    "我从今天开始就不能再听故事了吧?"

    "能啊."我们给他讲了无数故事,斜候我瞎编给他听,后来繁盛据说在讲欧洲史,再后来我开始给他讲中国史,他早就没有在听童话故事了,"你可以一直听到你彻底长大,然后讲给你的孩子听."

    他放了心,闭上了眼睛,嘴角挂着笑容.

    那天之后我们回了,我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彻底整理好资料,联络了舅舅,基金会那边会安排律师以备不时之需,我终于安排好日期,决定跟繁盛谈判.

    谈判的前一天,我照例忙碌到两点,确定全都事无巨细地准备妥当后,就坐在椅子上发呆.房间里安静得诡谲,关灯之后,窗外的微光将树影扣到了墙上,它不停晃动,晃得越来越快,大风刮过,一场暴雨顷刻而至.

    我为明天的谈判有些紧张,点了一支烟,让自己镇静下来.我的脑子里不停地想着繁盛在走前对我说的话,我的判断是他的意思就和我明天要谈的内容一模一样.但我还是不敢太过自信,我要仔细想想整件事的细节,务必要促成,半点差错也不能有.

    就在这时,门被人叩响.我以为是有突然状况,因为繁盛今天晚上检查音音的功课,然后给他讲故事跟他一起睡了,他从杭州回来后就越来越疼爱他.

    我应了门,起先并没看到人,只看到了火光.

    慢慢地走近了,发现是繁盛,他端着蛋糕,音音跟在他的身后,小声地唱歌.

    我有些茫然,看着他俩把蛋糕放到茶几上,音音过来说:"妈妈,过来吹蜡烛."

    今天是我的生日.

    我真的已经忘了.

    我在他俩的歌声中吹了蜡烛,开灯之后,发现他凉各自抱着一个盒子,绑着丝带.

    他俩把盒子递给我,我正要拆,繁盛突然按住了我的手,笑着说:"别挡着我俩的面,不礼貌."

    我的心突突地跳个不停,甚至有些语无伦次,"你们两个这是……"

    他俩对视了一眼,双双沉默.

    许久,繁盛笑了,"别问了,你每周可以见音音一次."

    我竟然无言.

    千算万算,我没有算到音音会答应这件事.我感觉到了无比的窝心和愧疚,"音音,妈妈虽然……但是,但是……"

    "嗯."他只发出了一个鼻音.

    这天,哭的只有我自己.

    我验证了两份资料,打电话告诉舅舅这件事,把从繁盛妈妈的墓地里拿到的那份放进了繁盛的抽屉,然后把我的那份烧得干干净净,灰尘埋进了土里.

    接下来我花了些时间更改了部署,也清空了所有计划拿来做谈判筹码的资料,我一直没有让自己留下法律上的把柄,没有这方面的问题,只有跟繁盛的正式交接工作花了不少时间.

    冬天时,我跟繁盛先通过律师安排分居,老样子,一年后才能够正式起诉,音音说他会选爸爸,但我可以每周接走他两天.

    走的那天,繁盛跟音音一起来送我,他执意要把那架飞机送我,我终于没有拒绝.

    音音依旧没怎么跟我说话,只是用相当成熟的,让人心酸的,充满了成年人隐忍的目光看着我.

    繁盛说:"到了那边记得联络音音,我们会担心."

    "嗯."我说:"谢谢."

    他笑了一下,随后搂了一下音音的肩膀,"跟妈妈说再见."

    音音没说话.

    我想摸摸他的脸,但还是放弃了.自己戴上眼镜,跟他挥手,"拜拜,妈妈过些日子就回柏林."

    他还是没吭声.

    我只好进了驾驶舱门,正要关舱门,音音突然跑了过来,大声说:"妈妈!"

    "嗯?"

    "妹妹……"他满脸纠结,"你会带她回来吗?"

    "会."

    "我想见见她

    ."

    飞到舅舅那边是我的飞机一次性所能承受的最长航行.降落时我的确有些累,但还是兴奋更多.

    舅舅亲自来接我,我想这是因为现在是深夜的缘故.

    他们家的路我认得,但这次走得是不同方向.舅舅没有解释,我也没有问.

    我知道我就要见到韩千树了——不论他是生是死.

    走了很久,这天香港也下了雨.

    突然,舅舅开了口,问:"如果千树死了,你怎么考虑?"

    "他不会死."

    "如果他真的死了呢?"

    时至今日想到这个可能性我依然会心痛,"把妞妞养大……"

    "如果他没有死,但他已经跟其他人在一起了呢?"

    "妞妞归我."我在繁盛的那个世界里学会了隐忍和干练,不再轻易表露自己的悲伤,即便我一点都不想回答这种问题,因为每一个问题都可能是真的,"我祝福他."

    "假如他残疾了?"

    "这没关系."

    "如果他现在毫无知觉,不能给你任何帮助,仅仅是没有死而已,你打算怎么办?"

    "这也没关系."我没刚刚那么怕了,只要他还活着,对我来说就都是好消息.

    终于,汽车听在了一栋英式建筑前,看建筑风格应该是医院.

    不得不说,我在看到这栋建筑的时候,整颗悬着的心都放平了.

    舅舅引着我进,到了病房门口.

    他替我推开门.

    病床上躺着人,他瘦了,气色也不好,头发白了很多.

    仪器富有规律地滴答作响,窗外鸟语花香.

    一切都平静得恍若一场梦.

    我一步一步地走进,双腿在无力,膝盖在发软,终于跪到了病床前,握住了他的手.

    我找到他了.

    皆大欢喜.

    (正文完)

    .

    ;更新第一,全文字,无弹窗!网址